重返光輝照耀之初《行過地獄之路》




作者: 理查.費納根 
原文作者:Richard Flanagan
譯者:何穎怡

從讀書會的討論中,讓我更能理解《行過地獄之路》的絕美與殘酷的逆反與一體性,讀友們一起的腦力激盪,真的能更深入欣賞一本小說文本。

理查.費納根花費十二年完成的作品《行過地獄之路》,除了對歷史表述的誠意,還展現了對生命個體的敬意,如果你有時間,請一定要捧讀第二次,在種種細節的串聯中,你才能深深的嘆服費納根對於故事架構的種種相對性,對於文學賞析及研究者來說,這文本有非常非常多可談,思緒紛亂,僅能試著列舉幾點聊聊:

文學的意有所指
能夠走向世界,跨越語言的藩籬而找到感動的共鳴,而這件事情是少數幾個能夠跨越種族及語言文化而達成共感的抽象感受,當然,還有愛,以及恨。

有幾個主要角色,受古典文學薰陶,總引經據典來詮釋自己當下的感觀,文學轉化成某種純粹的美感,妝點殘酷儀式的聖嚴,也能成為逃避/解釋現實不堪的精準描述,為什麼需要這麼多「做作」的引經據典?

絕命.美

痛苦的世界
櫻花
兀自綻放

葛里戈,透過學習與教育,拿了獎學金,從鄉下的島民躍昇為醫學院學生,與上流階級與豪門聯姻的榮華中漸漸遠離原生家庭。不過,失去了與家鄉的緊密連結,文學素養卻是他的階級翻轉後失望中唯一的慰藉,身邊沒有人聽得懂他的引述,家人、未婚妻、情婦、軍中同袍,都聽不懂他內心最孤寂的空洞,大概,只有受過文學訓練的讀者,能夠讀到葛里戈的寂寞。而他中年重拾書本的意涵,也隱喻戰爭掏空了他所剩無幾的靈魂,書,等於他僅剩的靈魂,沒有書,「他就會死」。

除了葛里戈,幾個日本軍官喜好日本傳統俳句,吟詩作對的過程是心嚮神馳,「兩人感覺共享了一種意義深刻的東西」,對日本大和魂精神的共鳴,也貫徹到他們所執行的死亡鐵路,他們是天皇意旨的執行者,大和魂的實踐者,日本精神駛向世界的貫徹者。這樣的意志透過國民文學詩句的吟詠而得以連結共體,否則國族認同無以為繼,日本精神無以為繼,所有地獄之必要性無以為繼。

同樣以文學為精神的寄託,葛里戈的自我,以及大和魂的共我,這兩種的自我意志形塑,都是對照著不被當今(書中的當今或讀者的當今皆然)所理解的孤絕。

愛與死,人得以完整
本書最重要的一個對比,就是愛情與戰爭了。為什麼需要透過愛情來與戰爭做相對?艾咪是形而上的愛,愛拉是形而下的責任與框架。葛里戈的外遇私德比對著他被公認的戰爭英雄形象,這是葛里戈對世界的抗議,這些虛偽的美德加諸在葛里戈這個身處於戰爭裡的棋子,多麼諷刺,他僅僅只是做他身為一個人能做的,理查.費納根在在告訴讀者的是戰爭本身的毫無意義,不論是英雄或是罪犯,能夠活下去的,才是真的,那些因之而起的名譽與伴隨而來的崇尚美德之虛假,更是可笑,在戰爭面前,每一個渺小的生命都只想活下去,剩下的只是命運,而甚至極端的恐懼是:「只有經歷過這種百分之百痛苦的人,了解痛苦全貌的人,才是完整的人。」命運決定他們的遭遇,戰勝了自然、戰勝了時間,剩下的就是繼續好好的,活下去。

雖然活了下來,但葛里戈是一個沒有瀕臨死,也沒有獲得愛的人,戰後的他就是一個無法填補的黑洞,他無法忠於家庭,也無法滿足於外遇,他更沒有辦法原諒自己,為什麼?他總是自責地往風車前進,悲劇英雄般的永無止盡重複失敗。艾咪是一個幻影,一個映現他忠於自我的倒影,但是他從戰爭開始,生命只剩下責任與義務,無盡的寂寞,那是一個因戰爭而失去自我的巨大孤寂黑影。活著又如何?


記憶與遺忘
「他們家最大的成就就是沒餓死,直到老年他才徹底明白這是多大的成就」

活著本身,才是成就。但是,大多數老兵是被歷史及社會大眾遺忘的一群。而理查.費納根將各式各樣澳洲住民活靈活現的表現出來,各式階層、各式種族、各式專長與特色:除了工人出身的葛里戈,還有原住民、黑原混血、音樂家、畫家、信徒,但是,這是個生死與共的部隊,是一起待在地獄的兄弟,是這段歷史記憶的集體,因此這些軍人只剩下「我們」和「大家」這兩種分屬,倖存者如果忘記了死亡,他們的存在也沒有意義。

糾結於要記得還是要遺忘這個艱難的抉擇,戰爭時沒有人敢想像未來,每一天都是生死一戰;如果不能活下去,終究被遺忘。這裡對於記憶與遺忘,理查.費納根做了精彩的辯證,透過戰時的葛里戈惱怒的拒絕留下記憶:「除非你活下來」、透過被保留下來的畫冊成為唯一讓亡者遺留世間的證據:

「他們的故事永遠不為人知。他們的名字早被遺忘。沒有書籍撫慰他們逝去的靈魂,就讓這書屬於他們,就這麼一小塊。」

這是書中書的序文,其實也是理查.費納根寫就這本書的精神。

除了對戰俘,對於日軍的行徑,他也試圖以大和魂的精神理解這些軍官,以及其他被時代捲入的所有人們,一切都是命,命中注定所有人都逃不過戰爭,哪裡有活路?對被戰後緝捕及審判的人們,被歌功頌德的人們,都一樣,哪裡可以用簡單的罪與罰看待戰爭所造成的一切?審判是問題,歷史也充滿了問題,甚至連身處其中的人們自我的認知也充滿錯亂,相對於葛里戈從私領域的叛逃與自我懲罰,中村開始活在一個自我催眠的世界:「我原來就是一個好人」,自我與國族之間的糾結迷亂。曾經以絕對的清純心靈服務奉獻日本的他,全然奉獻的良善初心,來自性本善的自己,他必須說服自己相信,戰爭所發生的一切,仍有美好的時光,必須要有,才能證明自己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好人。服從天皇旨意的自己,來自有著清明之心的自己,那是另一種記憶與遺忘。

為生命畫一個圓
理查.費納根鉅細靡遺地將所有經歷這個時代的角色們完完整整的交代,完成每個角色的一生,在我理解,這也是為了呼應生命個體的歷史記憶重要於大歷史敘事的再一次強調,因為人們會記憶的,來自報導、紀錄片、各種學者專家的研究,來自歷史常識的正確否,但是他所在意的卻是每一個生命是如何走過奧之細道/地獄之路呢?

「兒子們越來越常糾正他的記憶。他們又知道個屁!他們以為他是誰?他媽的大英百科全書嗎?他是那個身歷其境的,這最重要不是嗎?」

因此幾個因戰爭回憶而重逢的橋段,值得細細回味,關於炸魚店的懸念,關於愛情的見證,關於血緣,這些故事都不會更動大歷史敘事的「架構」,但是卻是觀照生命與苦難的珍貴證據。

重新回看這段苦難,事實上,人們會記得曾經的美好與愛,唯一不會忘記的是人性中的良善,曾經共有的美好時光,那幽微一閃即逝的時間,如珍珠般確實的閃耀了他們過去泥淖黑暗的地獄幽谷,如果找到這顆珍珠,生命才終能獲得自由。

回到生命的本質,臨死的靈光湧現,呼應日本詩人之水的絕命詩:圓。是回到初生之光,回歸無,是虛無是空無,也終於可以無有罣礙。


以上還不足以表現如此龐大繁複的作品,可以討論的還不足以梳理成文,2017年月讀最推薦的文學作品之一,記得,看第二遍,才能走過地獄之路,重返光輝照耀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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