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蟑螂從她手中起飛,宛如幸福的青鳥。」
這是東山彰良,創造出的奇蹟。

日本大眾、通俗文學最高榮譽直木賞,2015年最受到矚目的事情,就是第三度由「台籍」(這個複雜麻煩的定義後面會聊)創作者所獲得。

首先,前面還有兩位得到直木賞的台灣作家?邱永漢(1956)、陳舜臣(1969)我們怎都沒有印象?





當年在日本得到極高文學成就的邱永漢,只能與蔣政權妥協,以實業家的身分返台創造經濟;選擇中國國籍的陳舜臣後來又擁有中華民國國籍,但是早已定居日本。到底稱呼他們為台裔日本人或是台灣人,對於他們的功成名就,只存在著要不要沾光/見光死的差異而已。

台灣永遠處在一個很尷尬的國家與身分認同處境上,邱永漢與陳舜臣的作品並未特別在台灣文學中得到注視,而且,甚至過去連作品都難取得。這會到另一個很複雜的討論上。關於「台灣」「文學」的定義與研究範疇,就先此打住,回到《流》。

和某個客人聊到,她說《流》在台灣的評價很兩極,當時的我說,但這是在日本創作,給日本讀者閱讀的小說,客人堅定的說,真正好的文學不是應該在哪個情境下都是好看的才對嗎?

我們沒有辦法代替任何人回答好看與否的問題,評價之類的事情,還是由你自己看過了才算數。

可是台灣與日本的曖昧複雜關係,又不能以韓國的韓江翻譯成英文後在英國大受歡迎比擬。

台灣和日本的糾葛,加上除非台灣脫離中華民國而獨立,否則永遠不可能擺脫的身分認同問題,但如果只能用這些框架來解讀《流》,真的是非常沉重的文學審查。

首先,毫無疑問,這是一本很娛樂性質很高,很「好看」的小說。他用青春成長小說的方式,戲謔而搞笑的調性,將台灣荒謬的國家歷史帶入家族懸案的發展,加上喜感十足的描述手法,乳臭未乾就想裝大人的主角看見的「台灣-中國」,國仇家恨不過就像是孩子打鬧一般的荒誕,就如同一剛開始的引文,幽默而充滿視覺感的描述,隨時都可以映像化的暢銷作品。

同時,這也是一本「通俗」小說,他並沒有想要嚴肅的討論關於國家認同、身分認同的形而上意義(看到記者還在追問東山彰良這個問題真的是翻白眼,不要每次人家發光就要沾光,這種噁心的台灣認同有意義嗎)。

作者整本書其實也是在回答一個很核心的現實問題:在一個荒謬的戰亂年代,「家人」的意義究竟是血源上的還是情感上的?充滿戲劇性的國共鬥爭以及其所衍生的錯亂身分,「不流血到底能證明什麼?」只是,血債血還,又能夠證明什麼呢?

人物之間彼此的矛盾與流轉,透過大量的對話形塑每一個人物之間又近又遠的距離,最親密的是最仇恨的人,最相愛的是不能愛的人,最麻吉的可能也是最不順眼的人……,人物彼此之間的關係直接發展成八點檔非常適合。

通俗感加上新鮮感,用功的東山彰良重建了五十多年的台灣庶民文化(連當時台灣流行日本蟑螂屋都被描寫了出來),這些像電影搭景的背景陪襯,反而會因為這樣的重現方式而感到新鮮,不自覺想起日本電影《三丁目》系列那種刻意營造的古風。

不過,這是一本有「作者觀點」的小說,他所理解的國共歷史及省籍差異,是由他身為一個「外省第三代」的觀點所描述,而且他並未真正的「在台灣成長」,於是在小說裡投射了許多刻板的、樣板的、扁型的「本省人」與「外省人」,這些塑造的目的是幫助(日本)讀者更快速的認識不同族群、或不同生命經驗下的「台灣人」樣貌,但對於台灣讀者來說,很可能會因為自身經驗認知的差異而產生不愉快的閱讀經驗,例如,身為「本省」的讀者如我,可能就會對某些橋段的衝突感到微慍。但,不要太容易對號入座了,創作的源頭是真實,但是它並未負有超然客觀呈現真實的使命,歷史研究的責任應該不是小說家要承擔的,至少東山彰良想要總結的生命過程仍然帶給我一絲暖意:

我可以感受到自己的靈魂和他們同在,我用他們的眼睛看世界,用他們的耳朵傾聽,對他們的態度抱著永遠的嚮往,沉入永遠都回不去的古老世界。我的心靈因此而得到了安慰。

東山彰良只代表他自己,所聽聞的那個仿如傳說的國/族歷史,東山彰良也並未想要代表台灣,寫出任何台灣人的血淚。每一個人的生命經驗都是獨特的,特別在台灣。而荒誕與真實,總是在一線之間:

對中國的醫生說愛滋有多可怕
就像對沙漠的駱駝說洪水很可怕一樣。


東山彰良的黑色幽默,非常適合獻給仍糾結於中華台北或是中華民國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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