螻蟻尚且貪生,為人何以醉生夢死?


《醉.生夢死》不是我心中最愛的張作驥作品。
我大約是大學時期第一次接觸到他的電影,從《黑暗之光》打開我對台灣新寫實電影的一扇窗,在他電影裡那些畸零、怪胎、小混混、骯髒、陰暗、潮濕的地下社會,總能被他看見那穿透卑微的潔淨光彩,被照著的人們閃閃發亮,離開了那些讓他們發臭的必然,也用另一種活著的姿態重新回看,那個世界裡的微光。
《醉.生夢死》依然有光,依然在結語處,在曖昧分不清現實或想像的魔幻時刻中顯現。只是這次,張作驥用更濃臭的氣味,讓那種深陷泥淖的狀態更混濁沉重,連呼吸都覺得腥臭的破落頹廢,連光都很難透進來的陰暗深處裡,醉.生.夢.死。
張作驥電影中常會出現動物,這些動物都像是某種帶來希望和引向光明的使者,用一種靜默的暗示,在片中成為一種魔幻的符號;但這次,《醉.生夢死》用了大量令人作嘔的動物:死絕的吳郭魚、爬滿地板的蛆、瀕死的老鼠、完整的豬頭還有比較可愛點的螞蟻。這些動物的死亡象徵不時出現,暗示著死之自然與必然,在死之前,人們都盼望著些什麼呢?
不過就是愛。
《當愛來的時候》應該是《醉.生夢死》的雙面維若妮卡,也許也能稱為《當愛走的時候》。在狹隘沉悶空間裡存活著的人們,大家追逐的,是愛,大家逃離的,是窒息般的愛,而又吸引大家飛蛾撲火的,仍是那,危險的愛。他愛他,他愛她,她不愛他,他愛你。恍惚的手搖鏡頭成為主要的注視方式,在夢離與死別間擺盪,在愛中穿梭嬉鬧,在燈紅酒綠中狂放不羈,但都得歸家,無形的鎖鏈將每個人牢牢的拉回到這個片段而又局部的,似家非家的空間裡,而他們依然裝瘋賣傻的被家的幽魂圈養著,無法真正的逃到美國,都死絕了,那場叛逃的光榮戰役,換來的是挫敗的遣返。
這些屈辱,這些壓抑,都該爆發。
張作驥在選角上有一些過人的敏銳度,從《美麗時光》的張作驥(好啦他那時候正開始要紅)和高盟傑,那流俗的痞樣和純真模樣居然能表現得如此出色,真的令人意外;而這次痞子、卒仔人物,也有他獨到的眼光,牛郎一派江湖味的老練嗓音,抵不過內心深處慾望的流洩破音,那一段表現得非常精彩;小卒仔被看得一文不值,被鄙視被辱罵都無所謂,但只要一牽扯到他最愛的人,他連命都可以不要,使盡全力的殺戮,那種我倆沒有明天的港式帥氣,也是表演得相當震撼。那一種素樸的真性,張作驥總是能看見,看見內裡的精準,這點倒是依然成功。
《醉.生夢死》緊迫的窒息感、腥臭的頹敗感,在寶藏巖流轉的邊緣與底層,人們渺小的生命如螻蟻,在經歷這一大段生離死別之後的結局是什麼?又像是一場似夢非夢般的想望。
現實是殘酷的,電影還能保留某種可能性。
《醉.生夢死》不是我心中最愛的張作驥作品,但張作驥依然是我愛的張作驥。

衍伸月讀:張作驥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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